障日山并不是我的故乡,却哺育了我的童年,这里有我熟悉的大山,比房子还要大的巨石,石头底下藏着螃蟹的小溪,还有那么多的童年玩伴,还有,云儿。
我六岁那年,来到了障日山的下屋子村,这里是我的姥姥家。我回来的第二天,姥姥就把后屋的云儿叫来,放心地把我交给她,我要插班上学,云儿是班长。按村里的辈分,比我大不了几天的云儿,我得叫小姨。
障日山的四季各有特色,从春天开始,各种花儿就争相开放,展示着自己的妖娆之美。就算是到了大雪封山的严冬,几株挺拔的黑松,也还会昂首耸立在云端,捍卫着“小峨眉”的尊严。而顽固留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就是障日山的云。障日山顶总是有云儿缭绕,远看像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裹着素纱袅袅地行走在天地间。
我脑海里的云儿,总是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裙子,那裙子应该是粗布面料,但因为洗得次数多了,就有了纱的感觉。云儿确实就是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裹着素纱袅袅地行走在我的记忆里。
下屋子村不大,从山上往下看,村子是在障日山脚下,从村子再往下看,我们的村子就在障日山上。那时候的村子里远比现在热闹,我有一大群的玩伴,我们随时可以上山,也可以在闷热的中午惬意地在村边那条小河里摸鱼捉虾,障日山的角角落落,都留下过我们的童年。
在村子里那所简单的只有几间破旧教室的学校里,我是读过几年书的,学的啥东西已然忘得干干净净,而印象最深的是劳动。那时候我们年纪小,老师布置的任务是割草,那是学校饲养的几只羊的饲料。
学校是上午上课,下午劳动。割草是要上山的,照例我是跟着云儿,吃过午饭,我们就结伴出发了。我拿着妈妈从城里给我买来的一把小镰刀,戴着姑姑从上海捎来的白色太阳帽,挎着爸爸的军用水壶,全副武装。而云儿只是拿着一把大人用的镰刀,提着一个大人喝完酒用下来的瓶子,里面装满了棕绿色的水,我们就上山了。
我们开始割草,没割几下,我就累得直不起腰来。我喊腰疼,云儿戏谑地笑我:“小孩哪来的腰啊,别偷懒。”我伸手过去,云儿看见了我的手上一个破了的血泡渗出血来,吃惊地啊了一声,拉过我的手用她的嘴舔了一下伤口,又撕了几片“萋萋毛”叶,嚼烂了糊到了我的伤口处。我疼得龇牙咧嘴,云儿命令道:“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再割点咱就回去。”
于是,我就坐在石头上,看云儿割草。天热口干,姥姥给我灌的满满一水壶白糖水,一会儿就被我喝光了。
云儿干活麻利,一会就割了一大堆青草,她停下手擦把汗,拿起她装水的酒瓶,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天太热了,你也喝点水吧。”我摇了摇水壶,说:“没了。”云儿把酒瓶递给我:“喃,你喝点。”我望着瓶子里棕绿色,迟迟没有动。“这是苦茶,喝着苦,却比你那糖水更解渴,喝了还败火。”云儿坚定地把酒瓶递给我,我接过来,轻轻地喝了一小口,是有点苦,大概是我刚才喝了糖水的缘故。但嘴里转而就有了甜丝丝的味道,继而口舌生津,沁人心扉,火辣辣的喉咙顿时有了清凉的感觉。我咕嘟咕嘟喝完,满意地抹抹嘴。云儿笑了,说:“走吧。”
我们把草交到学校里,老师秤了分量,然后竟然表扬了我,说我第一次劳动,就割了那么多草。
从那以后,每次劳动课,云儿都是和我一起,照例是我全副武装,云儿依旧简单,到了山上,我先是装模作样地干几下,然后就是云儿干活,我玩儿,再后来就是,云儿喝我的糖水,我喝云儿的苦茶。那是一个秋天,天那么蓝,几缕白云悠闲地围绕着障日山游荡,云儿割来的青草堆在一块巨石上,我则枕着暄软的草,望着白云发呆。
“你看看你这个懒,”云儿说着,又把一大抱青草放了下来,虽然是嗔怪我,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严厉。“差不多够了,我们准备下山吧。”云儿说着,麻利地捋出几把壮硕的韧性极强的草束,几下就把草捆好了。我呆呆地看着,等云儿把草都捆好后,我站起来,将太阳帽戴在了云儿的头顶上。
“我出汗了,看把帽子都弄脏了。”云儿略显慌乱。那顶白色的太阳帽在那时候绝对是一件奢侈品。云儿想把帽子摘下来,一伸手又觉得手上不干净,只是微笑地望着我,我盯着戴着帽子的云儿,看见她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细微的汗珠,而脸色却更加红润。
我们开心地背起战利品往山下走,却不想碰到了村东边那几个坏小子,他们本来就恨我劳动抢了他们的风头,又嫉妒我有一顶白色太阳帽,现在却看见那帽子戴在了云儿头上,于是乎就齐齐地冲我和云儿喊:“小两口,手拉手,白天晚上一起走。我家老母鸡要抱窝,你们两个啥时候有?”
我一下子脸就红了,像干了坏事一样低下了头,心里恨死了那几个坏小子,云儿满脸通红,立即摘下了帽子,塞到了我的怀里,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
从那以后,云儿再见我,目光就躲着我,只是,割草的时候,会默默地把一捆青草放到我能够看得见的地方,我知道,那是留给我的。
天气越来越冷,学校需要过冬的草料也就越来越多,近处的草地被割得差不多了,那一天我们就去了远处的山坳里,那里背风向阳,一条小溪弯弯流过,真的是草肥水美。大家顾不上欣赏这样的美景,急不可耐地开始了劳动。
山上的天气真是变幻多端,刚才还是几朵零零散散的白云轻轻地飘在山涧,却不想,突然就一阵冷风吹来,那几朵袅袅的白云就变得面目狰狞起来,深秋里竟然罕见地响起了雷声,云越积越厚,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转瞬间雨点像鞭子一样抽到了我们的脸上。天空竟然也变得伸手不见五指,那几个坏小子嗷嗷地就跑下山去了,我动作笨拙,也想跑下山,却被我提着的那捆草拌了个嘴啃屎,爬起来一抬头,发现周围竟然就只剩下了我自己。
那时候的我,除了寒冷,还有极度恐惧,山风吹得怪石发出鬼一样的嚎叫,要不是顾忌我男子汉的形象,我真的就想大哭起来。你们几个坏小子,白吃了我的糖果,关键时刻跑得比兔子还快。
正当我无助的时候,竟然发现黑黑的苍穹下,影影绰绰一片白色的云儿向我飘来,是,那是云儿……
“你跑回来干嘛,我一会儿就下山了。”那一刻,我差点流下眼泪来,嘴上却还是说出了违心的话。“我是你小姨,能不管你?”云儿说着,一手提起那捆草,回头看着我,把另一只手伸向我。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毫不犹豫地抓住云儿的手,那只手的温暖我至今记忆忧新。
那时候村子里最热闹的就是晚上的生产队场院,因为那里有一盏贼亮的汽灯,大人们借着灯光干活,孩子就在场院里疯玩。当我们捉迷藏的时候,云儿总是静静地坐在大人旁边,像大人一样做针线活。
那天我们被生产队长赶回家去的时候,黑咕隆咚的胡同口影影绰绰一个白影子站在那里,我一怔。大概是怕我害怕,白影立即说:“我是你小姨。”云儿过来,递给我一件东西,“我给你纳的鞋垫子。”我伸手接过来的时候,手还碰到了云儿热乎乎的手,很热。
我的心跳得几乎蹦出来,一瞬间又闪过几个念头,似乎四周都是黑乎乎的眼睛。我傻乎乎地说了一句:“我穿姑姑买的球鞋不用垫这个。”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我也像死了一样待在那里,云儿愣了一下,转身跑了。虽然四面漆黑,我分明看见云儿的眼里流出来亮晶晶的眼泪。
障日山的云继续飘,山上春夏秋冬的景色还是有条不紊地更迭。那年,爸爸从部队返回县城工作了,我也结束了在障日山无拘无束的日子,回了城里读高中。
爸爸是用自行车驼我回去的,走的那天,村里那条最大的街上站满了人,那几个坏小子围在我旁边,满是恋恋不舍。我看着他们,又往他们身后看去,他们也回过头去张望,但是,我们都没有发现云儿。我掩饰了自己,怕那几个坏小子再起哄,就跳上了自行车。
自行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障日山离我越来越远,我恋恋不舍地再一次回头看一眼障日山,山顶依旧有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荡着。我顺着山顶往下看,似乎在不甘心地找什么,突然就在我们经常玩耍的那块被称作“抚琴台”的巨石之上,看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我看不清是谁,但那白色的裙子,像一朵云儿轻轻地向我飘来,又轻轻地离我而去,越飘越高,直到和山顶的白云合为一体。
离开障日山后,特别是开始的那几年,障日山几乎天天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梦到我拉着云儿的手爬山,那手热得发烫,梦到云儿给我喝苦茶,那茶出奇得苦,还梦到云儿对我说:“我是你小姨。”
多年以后我又一次回到障日山,听到障日山在开发旅游,姥姥告诉我说云儿就在村头开了一家农特产品店,卖一些山上的东西给城里人,主要是卖“神茶”。看我懵懂的样子,姥姥跟了一句:“就是苦茶,云儿给起了个名字叫神茶,城里人可喜欢了。”“哦,苦茶,神茶,这名字好。”我嘟囔着,独自走到了村西头,这里是由村里上山的必经之路,只是土路已经被柏油路替代。而路边那间带着大大的“神茶”招牌的,想必就是云儿的店了。
来山上的人还真比较多,我远远望着,小店人来人往,看来生意不错。突然门口那个独自蹒跚的小女孩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哇……”随着孩子的哭声,屋里走出一个留短发的妇女,她抱起孩子,转向背人的地方,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哎呀,对不起宝贝,妈妈太忙了。”
我听见了,那就是云儿的声音。远远地我看见云儿胖了,两个小朝天辫也换成了齐耳短发,看起来格外精神。一会儿喂完奶,她又放下孩子,转身回到店里,和周围的人热情地招呼,看起来云儿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老板娘了。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脑子里飞速闪过许许多多的回忆。我说不上来是伤心,抑或是欣慰,转身悄悄离去。从那以后云儿的身影偶尔还会在我的眼前浮现,还是那一袭云一样的纱裙,但肯定已经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了。(作者系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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