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增堂

  深秋的菜园里，辣菜高约尺许，像一排排倒扣的绿伞，集纳着水分空气，吸收着日月精华，又像军姿挺拔整齐列队的士兵，静静地接受阳光检阅。仔细看去，辣菜秸白里透绿，温润如玉，斜挑着肥厚硕大、略带毛刺的叶片；叶片间掩藏着点点水珠，晶莹剔透、金光闪烁，辉映着丝丝缕缕的网状脉络，就像一幅赏心悦目的水墨画。
  老家东云门村地处鲁东南丘岭地带，历来有种植辣菜的传统，几乎每家菜园里都有它的身影，且年年栽种，百吃不厌。不管是物质匮乏、缺衣少食的过去，还是经济发展、条件优越的现在，它始终以物美价廉和咸辣爽口，赢得寻常百姓发自内心的喜爱，成为餐桌副食的主角。
  辣菜根部俗称辣菜疙瘩，可腌，可炒，吃起来花样繁多，口感颇佳。而我，对原汁原味的辣丝情有独钟。入冬前后，辣疙瘩陆续从地里刨出，这些圆不溜湫笨头笨脑的家伙，经过加工炮制，摇身一变，立时脱胎换骨羽化登仙，登上大雅之堂——冼净去皮切丝，加少许细盐和花生米，搅拌装坛，上覆萝卜数片，密闭五六日，一道酸辣爽口的素菜即大功告成。
  春节前后，家中客人往来频繁，勤快能干的家庭主妇通常将炮制好的辣丝，加少许糖醋，滴几滴香油，略一搅拌，端呈餐桌。顿时，辣味飘香，满堂生辉——辣丝子身姿款款，纤细修长，雪白光艳，水灵娇嫩，通体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恰如净池出浴的美丽公主，不沾染丁点世俗气息，又像高洁静雅的清水芙蓉，温润着人们的眼眶，牵动着腮喉里的馋虫。
  无论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肌肠辘辘的壮汉，还是饱食鸡鸭鱼肉、满腹荤腥打着饱嗝的酒徒，或是遍吃四方美味的极为挑剔的食客，通常会被眼前这靓丽景色惊得目瞪口呆，立即先叨为快，仔细咀嚼起来。辣丝入口，一股且甜且酸、细细绵绵，不同于辣椒的刺激、有别于酒的醇香的味道，瞬间躁动蔓延，激荡冲刷着舌尖上的味蕾，让人觉得有团灵动的火苗在口腔里跳舞。吃食之余，情不自禁唏嘘慨叹：世间竟有如此简洁明快、单刀直入、大雅若俗的美食佳肴……
  吃着吃着，不经意间，一粒浸泡得胀鼓鼓的花生米“咯噔”入口，口腔里立即狂风大作烟雨弥漫起来。这粒米饱吸了辣丝融于水中的异硫氰酸盐，早已嬗变为美食中最烈性、能量最巨大的味觉炸弹，蕴藏的芥茉辣味瞬间释放，就像活蹦乱跳肆意妄为的孙猴子四处蹦窜，耍尽手段，刺鼻，入腹，捋舌，舒喉，通天入地，无所不能，甚至移形幻术，钻入食客八万六千个毛孔，令人汗水涔涔，连连咂舌。
  短暂的辣呛之后，又立即拔云见日、通体舒畅起来，一种痒痒的、怪怪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快淋漓之感涌遍全身，让你连连举筷，欲罢不能，诚可谓灵丹一粒赛神仙，世间美味谁能比！
  有道是“咬得菜根，百事可为”。也许，正因为辣味独特、质朴向上的口感，辣疙瘩竟让身处异乡的游子念念不忘，魂牵梦绕，成为标志性的家乡味道。昔年，学子们吃着母亲烙的煎饼，就着饭盒装盛的咸疙瘩丝，喝着半生半熟的开水，寒窗苦读，笃学奋进，终而奔走四方，开花结果，融入社会。可是，无论处在美丽乡村或繁华都市，身为平民百姓或达官富商，谁能忘记那曾经滋养强壮自己、赖以下饭裹腹的辣疙瘩呢？
  每每思念家乡，人们总要想起母亲做的美食，总忍不住要吃几口咸菜和辣丝，以至于委托老家亲友邮递一些暂且解馋。于是，家乡人将辣疙瘩精心加工，装袋封坛，伴随着发达的物流，送往省城京城乃至全国各地，给游子们带去故土的牵挂和乡愁的慰藉。
  大寒时节，回老家探望父母。晚饭时，母亲盛了盘亲手腌制的辣丝。雪花飘舞的深冬夜晚，岂可辜负美酒佳肴？于是烫一壶酒，陪父亲慢慢品酌起来。
  酒至半酣，人已微醉。坐在老家炕头，竟觉得生活是那样的古朴自然，静谧安好。没有城市繁华的喧闹，远离世俗纷争的搅扰，仅此浊酒一杯，小菜数碟，粗茶淡饭，老少同堂，就是难得的平淡幸福。
  （作者单位：市公安局交警大队宣教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