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聚
城里就是城里，尽管农村这些年比过去天上地下，但和城里相比还是差别很大。汽车一离乡间土路，驶入通往城里的大路，那宽阔的柏油大道，两边齐整的冬青，从身边一闪而过，坐在车里就象坐在炕头一样稳。汽车驶入儿子的小区。儿子住在20层，说是20层，一踏入电梯，眨眼功夫到了门口，儿媳熟练地开了门。老耿迈步刚要往里走，老伴拽了他一把，见她从鞋架上拿拖鞋，他也脱下穿惯了的“黄帮子”换上了一双。儿媳把他们带到最东的上首房间。眼前的情景把老两口惊住了。
这本是儿子儿媳的卧室，现在竟支上了一盘大炕，齐整的炕帮、宽阔的炕沿，炕上铺着印花的弹性炕垫，炕的西头一张精致的半尺高的案桌，果盘里什么桔子、苹果、还有叫不出名的水果。一条子“红将军”烟放在一边，连烟灰缸里都注了水，老两口深情地望着儿媳，“让你费心了”。儿媳咯咯地笑了，“我是大咧咧，哪想那么周到，耿华一手安排的。”
说话间后边的人也进了屋。女婿说：“爹、妈，今中午我到酒店订上一桌，为您二老接风。”女婿和女儿初中、高中都是同学，高考落榜后他白手起家，经过十年的打拼，现在是一紧固件加工厂的老板。
“不去、不去，坐在自家炕头上多舒服，你看这大满炕，咱都坐下也绰绰有余。”
儿子忙说：“听二老的！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今天就在家。”耿华把开货车的朋友先让上炕。耿敏把卖粮的钱和单子一并递给老耿：“爹，您保存好。”
儿媳一边系围裙一边说，“都上炕吧，今天大家品品我的厨艺。”“嫂子，我来给你打下手。”耿敏跟嫂子进了厨房。这里七口人上炕坐定，果然十分宽绰。
丰盛的菜肴摆上了圆桌。炸里脊、清蒸大虾、香椿芽煎鸡蛋、爆炒鸡块……什么烹炸、爆炒、凉拌、大盘小碟摆满一桌。
孙子和外甥把剥皮的大虾往两位老人面前放，一家人其乐融融，那真是天伦之乐。
“明天，我们把两个小孩送幼儿园后，您二老就轻松了，门口就是站点，公交车十几分钟一趟，全市二十多路公交。年过六十五的免费，您二老可把城里都逛个遍。”女儿说
“我还要接送孩子呢！”
姊妹俩都笑了。“爹，我们办的是托管，早上我们上班时把孩子送去，下午下班把他们捎回，不管多晚下班，幼儿园都有老师看护，直到家长接完，老师才离开。”
“那晌饭怎么吃？”
“学校不但管饭，而且每人都有小床休息。每天饭菜不重样，比在家吃得都好。”
“你俩不是说要我们照顾孩子入园吗？”
“我们不那样说，您能来吗？把孩子放在老家，那是怕您寂寞。您二老把我们兄妹拉扯成人已经不易，哪能再让您为下一代操心受累！”
“咳！”老耿既感到受骗，也有些失落。
女儿说：“爹、娘，今天我和嫂子陪您到超市逛逛怎样？”儿子说：“去吧，去吧！她们难得有空陪您。”
一到超市，女儿、儿媳带二老直奔衣帽大厅，在那里她们为二老选选这件，穿穿那件，对着镜子端详，商议，直到满意为止。整整半上午的时间，她们为老两口从脚武装到头顶。在这里，她们根本不听二老的劝阻，根本没有二位老人的发言权，直闹得周围人啧啧称赞。
冬日天短，不觉已到大雪时节，天气寒冷，雪花飘落。这下好了，老两口什么事也没得干了，穿上崭新的衣服，住在暖暖的楼房里，脸色逐渐红润起来，体态也开始发胖，可心里却不自在起来。
那天他和儿子闲聊，老耿问：“孩子入托每月多少钱？”“八百多元。”“取暖费交了多少？”“三千多元。”“每月水电呢？”“加上物业费二百多元。”“日常开销多少？”“每月大概得二千元。我说爹，你问这些干什么？”儿子突然意识到什么。老耿并不作答，继续问：“那天我和你娘买衣买鞋花了多少钱？”“这我可不知道！您问那么多干什么，她们买您就穿呗。”
“孩子，这次住的日子多了，我算看明白了，在城里花销太大了，孩子入托、车要喝油，有线电视、还有宽带上网、吃粮吃菜、吃蛋吃油、吃饭喝水、就连卫生物业都要花钱，可在农村这些都不用一分。”
“不知道的觉着城里人享福。我算看明白了，除了星期天，人人都早起赶黑，忙得脚打屁股，这城里压力大、节奏快，连轴转。相比之下农村现在却轻松得多。一年两大季，耕种、收割，全部机械劳作。打上灭草剂再不用锄地。一年也就忙四个月，有八个月是清闲的。”
“爹，您是不是有些想家了？明天我给您买些茂腔戏碟子，春晚小品精选录相，您可以在家看。您也可以到前边公园活动，那里退休的老汉、老太太都有。舞剑的、打太极的、扭秧歌的、跳舞的，还有个业余茂腔戏班，可热闹了。”
这话还真让儿子说对了，自己虽外表穿戴像城里人，但心却老是融入不了，反道常常想起老家，几次想打个电话，家里没有座机，几次出去也没有公用电话，在这里作息时间和他们相反，电视看不成一块，抽烟不自由，周围没熟人。
这天清晨，老耿走出南边小便门来到公园，这里可真热闹。这边是一帮摸鱼的，有五六十人，随着音乐，一招一式齐刷刷的。那边一帮青年妇女舞得正欢，录音机里放的是什么“你是我的小苹果”。靠北边一帮老太太伸胳膊蹬腿地做老年操，最南边树底下有六七十人在谈论新闻，还有不少人围着公园的甬道快步走。耿老汉看看他们适时的穿戴，瞅着他们幸福的表情，心里不由地羡慕起这些城里退休的，你看，他们活得那才叫滋润。
“来吧，加入我们这帮吧，一天打拳一天舞剑”，摸鱼的做完，一个穿运动服的走过来说。
“你们刚才摸鱼？……”
那人笑了，“什么摸鱼，那是太极拳，这套拳很适合我们老年人。来吧，你也参加吧。”
“我这都土埋半截了。”
“老哥，你什么岁数？”
“六十九，再有个把月就七十了。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这都欺祖了。”
“咳，那是过去，现在是‘人活百岁不稀奇，七十还是小弟弟’呢！你看我多大？”
老耿端详了下对方，鹤发童颜，脸上连皱纹都没有。便往多里说：“有六十五岁？”那人笑了，提高了嗓门， “我今年七十六啦！”
“咹？！”老耿有些不信。
“你看那边那些大妈，比我大的有十几人呢！”
看来，城里退休的生活有规律、有工资、有保障、有个人爱好，会安排生活，他们才是城里最幸福、最自豪的人。这点农村可差远了。
又是一个礼拜天，一家人齐聚女儿家。女儿拿出一款手机递给老耿，“爹，我给您买了个老年手机，这款手机数字大，操作简单，您外出遇到不便随时和我们联系。”随即教他操作了几遍。老耿这会儿没再疼花钱，只是嘻嘻地笑。耿华连夸：“还是小妹心细，想得周到。”
老耿如获至宝，当场就拨通了邻居的电话。
“喂，您是哪里？”
“王二，我是你老耿哥嘛！”
“啊呀！老耿哥呀！你光顾享福了，怎么才打电话呀？我好几次想给你打，可不知道电话号码啊。老哥，我已攒了四十二个鸡蛋，三十七个鸭蛋，你抽空快来拿吧！”
“拿什么拿，我不是说叫你吃吗？我过了年才回去，到那时，蛋不放臭才怪呢，听话啊！乡亲们可好？”
“好！好！你别说，整天碰头见面的觉不出，这日子多了，不见还怪想人的。”
“是呀，是呀，我也是呀，再打电话就打这个号码，这是闺女给我买的手机。”
挂断这边，老耿又给张三拨通了电话。
“张三兄弟……”
那边迟疑不语。
“我是你老耿哥呀，近来可好呀？”
“是老耿哥呀，我和王二老早就想给您打电话，可就是不知往哪里打。老哥，你快回来看看吧，您走后小黑三天不吃不喝，后来我给它解开带子，它倒是吃了喝了，但吃了喝了，就去趴在你家门口，一动不动。吃食的时候回来，吃完又回去，这都快仨月了还是这样，它可比你在家时瘦多了。”
一屋子人听得怔怔的，心里酸酸的。
老耿眼湿润，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老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家里的鸡、鸭都得了瘟疫，一个个蔫蔫地，无精打采，脸色铁青。小黑也病倒在自家门口。春天来了，别的树枝繁叶茂，两棵老榆树却迟迟没有发芽，光秃秃的。人家的麦苗“噌噌”地长，自家的却发黄枯萎。老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大汗淋漓……
猛然惊醒。他反复琢磨为什么做这恶梦，思来想去，对了！原来是被子盖的太严，楼里地暖太热，再就是心里浓浓的乡愁…… （下）
（作者系密州街道退休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