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焕忠

    邹大爷是我的一位老街坊，跟他住一个巷子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邹大爷在年纪相当的街坊里有两个外号，一个好听，叫“大明白”，一个不好听，叫“大诌”。不好听的外号，人常当面叫；好听的外号，人却只在背后说。
    邹大爷好体格。快七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聋，腰直腿轻，吃喝规律，一天必用那种老式小瓷盅咂摸半斤白酒；还养着一头大黄牛，种着几亩地。邹大爷快人快语，人前人后总免不了自我夸耀。他常挂在嘴角的话是，人都像我这个样儿，一年感冒药也吃不了几片，给社会减少多少麻烦哪！人就不无妒意地回敬他，你活年纪越大，越是拖累儿女，浪费国家粮食！你不愧姓邹，你就知道张着大嘴诌！
    乡下土音，“邹”“诌”不分。邹大爷知道这些人好刺挠他，好搭他的话尾巴，照例不气不恼。自以为明白的邹大爷好说人“糊涂”，被说“糊涂”的人好说他“诌”。然而人虽说他“诌”，有事儿还就愿意跟他拉呱拉呱，听听他的意见。
    村里一位妇女，年轻时就守寡，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人也老了，跟孩子进城闲住。第一次支了养老金，虽然不过每月五十五块钱，但是人激动起来，非逼着儿子下楼去烧香烧纸。村里人都拿这事当笑话传，邹大爷听后照常来一句“糊涂”，听者以为他这是说妇女糊涂，不料他却再补上一句，说你们糊涂呢，人这是知道感恩！当然，共产党也不是神鬼，她用的这个法子是糊涂；就应该像我这样儿，好好干活，好好种地，就是尽了感恩的心啦。——这一番评判平正通达，然而到底有些自夸的成分，那些做听众的老人不能不再给他送上那个“诌”字。
    村里的农业税费没有了，大家自然欢天喜地，回头想早些年缴纳的那些辛苦钱不是冤枉死了。邹大爷开导人家：好比一家子弟兄两个，咱农村是兄，城市是弟，以前是兄强弟弱，为兄不多出把力，国家怎么发起来？现今是弟强兄弱，该当为弟的多出力了。弟弱的时候，你能说你出的那些力冤枉？糊涂！你怎么不想想你祖宗交的皇粮国税冤枉！你能叫国家的历史倒过来！
    日子好过些，却也总会有人疑惑：我们真的什么税费也没有了么？这可不就是从此清吃白呆了吗？既有疑惑，照例得空儿凑到邹大爷跟前，套套大家心目中这个“大明白”的话头儿。邹大爷从不摆弄谦虚谱儿，但这次倒也没有批人家“糊涂”，只是轻轻笑说，你天天花钱买东西，东西的价里就是有税的。我就说嘛，你多多种地干活儿，好好花钱过日子，就是给国家做贡献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可就有人灵光闪烁，挑剔邹大爷的话理儿：你儿女孝敬你那么多东西，你都用不着花钱，你给国家做贡献比谁都不济！说你诌没冤枉你。
    邹大爷嘿嘿而笑，提提膀子，摆开“诌”的架势，面朝人家说：儿女买东西孝顺我，还是我刺激了消费呢！我这样多干活多收入，“主观为自己，客观为社会”，这不是贡献？！
    当当三两句，话是呛茬儿，词儿更稀罕，冲得大家不免有点懵。嘴上一齐起哄邹大爷“诌大了”，然而到底还不得不服他的理儿。
    作者单位：林家村镇石门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