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又到岁末，不由得想起童年时家中“写对子”、“卖对子”的情景。
上世纪80年代初，村里悄然兴起一种小买卖，每逢腊月时，全村大约有十余户人家 “写对子”、“卖对子”，靠它添点儿收入，好让一家老少过个宽裕年。
我的父亲当时是一名民办教师，一大家子人仅靠他微薄的工资度日，生活很紧巴。然而父亲是多才多艺的，吹(笛子)、拉(二胡、京胡)、唱(民歌)，样样都会，尤其是字写得好，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时至今日，我也没弄明白，在那个没有提倡素质教育的年代，父亲是如何学会这些本事的？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贴补点儿家用，我家也加入了“写对子”、“卖对子”的行列。
一进腊月，父亲便约着同乡一起到高密市夏庄镇李村去买对子纸。对子纸很是讲究，只有上好的纸才能写出好看的字来，劣质的纸张太薄，并且一写就湮。当然，既好又便宜的纸需要父亲和同乡们认真比较摸看，再和商家反复磨价，才费事把力地把对子纸用“大金鹿”自行车带回来，往往是摸黑走，披着星月归。
每张对子纸长105厘米，宽87厘米，得根据需要裁开来用。因为对子尺寸有大有小，有贴大门的，有贴堂屋门的，有贴房屋门的，还有贴在瓮上的，罐上的，犁具上的……所以首先得根据每户人家需要的对子种类，想一想大约先准备多少户人家的，再计算出不同尺寸的对子裁多少张，然后把大红对子纸铺在面板上裁开来备用。
写对子用的笔更是要仔细挑选，因为对子尺寸大小不一，所以毛笔便得有各种型号的，大至手腕粗的狼毫，小至圆珠笔芯粗的羊豪，啥样的都有，长长短短地插满了父亲的笔筒。
腊月的天气冻得人伸不出手，为了让墨汁不被冻住，便找来一个盆，里面放上锯末子，点着火，就做成了一个炭盆儿，然后把墨汁倒在碗里，放在炭盆上，一时间，墨香便溢满了整个屋子。
笔墨纸砚一应备齐后，便开始写对子了。把一张饭桌摆在炕上，铺上报纸，蘸着黑黑的墨，父亲大笔一挥，便挥毫泼墨起来。写什么呢？瞧，父亲把他那本用白纸裁订的小本子打开来，呵，一幅一幅的对联早已用正楷钢笔字抄好，四个字儿的、五个字儿的、七个字儿的，足足有上百幅吧，其中还有父亲自编的呢！我记得最熟的便是这么几幅：满堂富贵，合家幸福；年年发财，岁岁平安；红梅报新岁，彩灯照华年；人财两旺第，福寿双全家；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我常常想，这些对仗工整，寓意深刻的对联就是我以后喜欢文学的启蒙吧？
当然，写对子靠“孤家寡人”完不成事，为了提高效率，往往得需要二至四人共同完成。生怕刚写好的字的墨汁四处流淌，得有一人拽着写好的上半幅对联，小时的我便经常做这件最简单的事儿，然而，就这么简单的事儿也往往拽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有一道蚯蚓似的墨汁流出，这张对子立时便成了废品，这就免不了被慈爱的父亲斥责几句。写完一张对联后，就得需要两个人一人拽一头，把对联轻轻地放在干燥处晾着，为了让两张之间不粘连，便在第一张上面竖着放上几根芦苇杆，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然后再把第二张对联轻放在芦苇杆上，依次摞下去，一会儿就会撑起一座小山。
父亲的字圆润、刚劲，我尤其喜欢他写的“福”字，直到今天，在我所见过的“福”字中，还是最喜欢父亲写的“福”字，就好像我仰慕父亲的人品一样，没有人能超过他。
有时兴致来了，我也会捉过毛笔，依葫芦画瓢地写个小“福”字、小“酉”字、“出门见喜”、“抬头见喜”、“六畜兴旺”、“丰衣足食”等小零杂儿，看着我那些幼稚笨拙的字体，父亲也并不嫌弃，只是一味地说“好、好”。
父亲是一位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放寒假前，都是白天教书，晚上回家写对子，往往是我睡了一觉醒来，父母还在昏黄的灯泡下忙活着写啊，晾啊，四下一瞅，炕上、桌上、柜上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对联，早已是坐无隙地了。
一进腊月二十，就可以去卖对子了。父母总是在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把头天晚上写下晾着的对子收拾好，分类装在早备好的大木箱子或纸箱子里，还要盖上油纸，怕雨雪天淋湿对子，然后草草吃过早饭就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去卖——得早去占较好的地方。
卖对联主要在龙城市场附近。那天，放了寒假，我也随父母一起去卖对子。等我们冒着严寒，顶着大风来到这里，并把各类对联依次摆开后(当然要用小石头等压住，免得让风刮裂了)，行人们也开始陆续赶集了。起初，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张嘴张罗买卖，只是害羞地照看着对联，可是等发现旁边的买卖比我们的好时，便也顾不上什么，和父母一起吆喝起来：看，这字写得多好啊，买一幅吧；来来，这幅大门对子只卖两块钱，便宜了啊……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识得字的好与差，人们往往都有从众心理，都到那人多的地方去买，我就在那干着急并暗自生气，哼，不识货！
随着中午的临近，早上吃的饭早已消化殆尽，不一会儿，我就又冷又饿，瑟缩在那里了。那天父亲给我买了两个肉火烧吃，火烧香得无法言喻，而且，自那以后，我仿佛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火烧，那是一个孩子在冷极、饿极的情况下吃的山珍海味般的美食，那是父亲用他刚刚卖对子的钱去与我买的充饥的美食，与其说是火烧好吃，不如说是那段回忆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和甜蜜。
去卖过一次对子，就不想再去第二次，尽管周围有那么多新奇的东西，可是我没心思去看，卖对子时的那份谦卑、小心、恳求……每每想起，心里就隐隐地痛——为了孩子生活得更幸福一些，为了让家庭更宽裕一些，父辈们不得不去奔波、忙碌、叫卖，换取那点儿钱——然而，这钱是光明磊落的，是父辈们用勤劳的双手和自己的智慧、血汗换来的，所以，我为我的父辈们感到自豪！
直到过了腊月二十三，对子便好卖多了。卖得好的时候每天能挣到七、八十元甚至上百元，只要看到父母说笑着回来，就知道今天一定卖得好，全家也都跟着喜洋洋的。当然，也有出去冻一天只挣到二十来块钱的时候，那时，我和弟弟便大气不敢出，生怕一点儿小失误再惹父母生气。看着父母冻得赤红的脸和布满冻疮的双手，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懂事呢？
这样的生活大约持续了近10年，随着我和弟弟的长大，父亲也已“民转公”，生活越来越好了，我家也悄悄淡出了“写对子”、“卖对子”的行列，而且“写”对子的也越来越少了，大都是用机器“印”对子了。尽管机器印出的字乌黑、鲜亮，然而，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还是执着而又热切地怀念那个“写对子”、“卖对子”的年代，它让我懂得生活需要奋斗，它让我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它让我拥有一颗感恩的心……
（明诚学校 车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