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芳

初识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六岁。父亲牵着你的手，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你扎着羊角小辫，小辫上扎着两块红绸，在阳光的映射下像两只翩飞的蝴蝶。你蹦跳在乡亲们就地取材铺就的简陋石头台阶上，嘴里嘟囔着“脚麻了”，脚却兴奋地一步紧似一步，眼睛里满是新奇。你好奇山脚下那个大大的圆井，你好奇山上的水从哪里来，你好奇蛤蟆嘴里是否真藏着蛤蟆。清脆的笑声让整座山都睁开了惺忪的眼。山奶奶在山洞的灶间忙活着，炊烟顺着大山的缝隙袅袅升腾；山爷爷忙着奔去后山唤醒太阳，袅袅的炊烟差点迷了眼睛绊倒脚步；半山腰的老松树合着微风唱起了“木鱼石的传说”，叮叮咚咚惹得你流连忘返，任凭父亲的催促声一个劲地在山间回响。
　　你将手中的石头远远地抛下山，石头一路欢唱着，仿佛在跟山上的树、山上的花儿、山上的草一一传递信息：那个头上扎着红蝴蝶结的小姑娘来了！等了那么久，终于把她等来了。
　　我蹲坐在蛤蟆嘴下面的大青石下，努力压抑此起彼伏的激动。每一次，看到你的父亲用自行车驮着你由远而近，我的心便砰砰直跳，期待着我们冥冥之中的缘分正式开启。可你的父亲几乎看都不看我一眼，兀自驮着你飞驰而去，只留下一份怅然和更久的等待。
　　你采了一朵花。不得不佩服你的眼光，山上的花儿那么多，红的、粉的、白的、淡黄的……可你独采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那可是障日山特有的蒲公英的花苞呢。待她开放，你会看到她无与伦比的颜色，也会看到她硕大无比的小花伞，会惊叹风妈妈带着她跳起粼粼的舞，不止蝴蝶、不止蜜蜂，还有可爱的萤火虫也围绕着她闪闪地飞。“我的腿抽筋了。”你带着哭腔的声音不由地让我心疼，你在父亲二八自行车那根窄圆的大梁上偏着身子足足坐了一个小时呢，难怪会腿麻腿抽筋。山上有松树、柏树、楸树，这些树汲取了万年的阳光和雨露，根须深扎岩石，板材质地结实，你的父亲就不能上山伐根树枝做个小座椅吗？今天要去拜访的住在半山腰的小哥哥并不在家。我眼巴巴地看向你，随着风使劲摆动我的手臂———期望你能看见或者注意到我。可你只是茫然地朝着我的方向瞅了一眼，就讪讪地跟随父亲往山下走去。
　　相遇
　　再见你的时候，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梳了一根长长的发辫斜垂胸前。那时，我被纷纷扰扰的事情搞得昏头昏脑，如果不是发梢的蝴蝶结，我可能就认不出你了。看起来，你的心情也不是太好。即使山风提醒你楸树已经粗壮有力，松树已然茂密如林，如伞的蒲公英跃跃欲试想博你一笑，可你，只是一味地垂着头，一步一步踩踏着棱角已磨进岁月和光阴里的大青石。你低声吟唱“木鱼石的传说”时，我甚至听到了压低的呜咽。你缓缓地走进凉亭，凉亭仿的是北京颐和园的凉亭，抬手轻抚，一根木刺应声扎进手心，殷红的鲜血汩汩而流。你黯然神伤的样子让我莫名地心痛，我急匆匆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提醒枝繁叶茂的菠萝树想方设法遮挡住破损的塑料滑梯、生锈的儿童转椅。这怎么能遮挡得住呢？山上醒目的颓废的建筑物挂满了蛛网，残垣断壁处连路过的风都绕路。你喃喃自语，泪眼婆娑，只有裙裾轻飘。曾经的诺言，曾经的信誓旦旦徒留风中。深情终究是错付了。清冽的泉水从水帘洞里倾泻而下，欢快的水流冲不开你的愁绪。你呆坐良久，终于低声啜泣起来。我派野鸡、麻雀轮番去劝慰你。如果杜鹃和布谷鸟在就好了，她们的心还细致一些，可山上的嘈杂逼得她们已搬离了这里。野鸡怎么飞也飞不高，麻雀做事情喜欢三心二意，善始善终过于苛求他们了。太阳落山了，月亮没有升起来，你的身影和啜泣浸染进黑漆漆的夜幕里。
　　再遇
　　是你吗？我听到你在讲“长安自不远，蜀客苦思归。莫叫名障日，换作小峨眉。”我听到你在讲山脚下石头砌起来的又深又大的存水湾。你说小时候叫它圆井。你又吟唱起“木鱼石的传说”，还怂恿大家去抚琴台抚琴一曲。一群人七嘴八舌地猜，苏轼有可能带着同僚们在山上抚过琴。我粲然一笑，突兀得如天外飞石般的石台后面刻着字，字被杂草掩盖多年了，也盼着重见天日呢。你离我越来越近了。你踏上了木栈道。新修的木栈道像一条沉睡的褐色丝带，木板间渗出的露水沾湿了你的鞋尖，每一步都踩出细碎的“咯吱”声，仿佛在与林间杜鹃和布谷鸟的鸣叫应和。阳光透过浓密的柳叶筛下细碎的光斑，柳树慵懒的枝条随意地垂挡着几百年前的寺庙和钟鼓楼。虽然遥至明清，但寺庙、钟鼓楼的痕迹历历在目。我听到你长吁一口气，朝着寺庙遗址跪拜了下去。
　　这一次，你终于向着蛤蟆嘴来了。山风狂野，吹乱了你的刘海，捋顺刘海的瞬间，你突然凝神了：山谷连着山体，山体连着山峰。山谷枯黄的高耸的茅草如同六月成熟的麦浪。山体蔓延至山峰，却满目苍绿，你凝神欣赏的分明是一幅色彩绚丽、淡妆浓抹的油画。你站在蛤蟆嘴下，仔细搜寻传说中硕大的蛤蟆。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单纯可爱的扎着大红蝴蝶结的小姑娘。我很欣慰，虽然好多东西都变了，但好多东西都没有变，就像这座山，无论怎样变迁，依然留存着那份本真和质朴。
　　你看见了我。我们相互无语凝噎。我在这里等候了几万年，春听风，夏看雨，沐浴露珠、晨雾、白霜……就等着这一天你我的相遇和重逢。山下的茶园、果园飘香，山上的宿营地里闪现着凝望星空的眼睛。我是障日山上的一颗种子，你是障日山的孩子。你摘了一片我的叶子，我们轻轻唱起了那首与密水河的“万年之约”。